我本该呼她“三姨”,却叫了三年的“妈”。
小时候,父亲在外地教书,母亲一人操持家务。两个老人,三个幼女,五亩土地,一群牲畜,累死累活的日子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三姨家离我们家足有十几里山路,每年栽秧谷时,她都跑来帮几天忙。除了给我们带些吃的外,还总是背一大背猪草来,一个人走那么远的山路,沟沟壑壑,爬坡上坎,让母亲心疼不已,可又劝不住她。三姨心疼母亲,为了帮助母亲,她主动提出带我去她家小住几日,结果,我三岁去六岁才回,一住就是三年。
其实三姨的家境也非常拮据,尽管姨父是把干活的好手,然而在那个贫瘠的年代,还是难以维持一家的生计。我去时,三个表哥已相继辍学,帮着家里干些农活,只有八岁的小表姐还背着书包往来于学堂。原本养活自己的孩子都异常艰难,三姨却一意孤行,未经姨父表态,就“强行”把我背了回去。
刚去时,他们全家人对我都非常友好。小表姐把一颗糖劈成两半也要给我吃一口;姨父让我高高的坐在他的肩上,到处摘花摘果。可日子一长,总免不了生些枝节,但三姨始终疼我,她像母亲一样护我周全,我也放声叫她“妈妈”。多了我,三姨确也疏于对小表姐的照顾,隔壁长舌妇楚大棒,见头见尾故意冒犯失宠的小表姐,结结实实地气得她走进走出地哭,从此,对我这个受宠的“外人”剜眼闭孔地恨。她扯掉三姨插在我头上的野花,放走大表哥给我抓来的蜻蜓,晚上还不让我跟她睡一个床,把我的小枕头从床头蹬到床尾,我哭着哭着也就睡着了。然而睡意朦胧间,我隐约感到被三姨抱来抱去,这一折腾,使得劳累一天的姨父连个瞌睡都睡不瓷实,脸色也就越来越难看。
幼时,我的胃口又好,吃啥都香。每到开饭时,我都会把红苕萝卜吃得一干二净,小表姐却把粗粮统统赏给黄狗一家。三姨总是拿我教育小表姐,使得小表姐看我更不顺眼。无处发泄的她,竟然在年关将近时,操起剪刀剪烂了三姨熬更守夜为我缝制的一条枣红色裤子。三姨被气得半死,抓把羊叉就在院里追打她,姨父正背着一捆柴回来了,撞见小表姐哭成泪人乱跑的样子,他气不打一处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夺走三姨的羊叉,一把折断,扔到我的脚边边上,朝着三姨大声武气地吼,你胀饱了吗?把这小东西给老子送起走……但三姨总惦记母亲的苦,她用娇小的身躯,强悍地庇护着我寄人篱下的日子,迟迟没有送我回家,直到快上小学的时候,她才把我还给母亲。
七岁后,我跟着父亲在外地读书,便很少再见到三姨。别后二十多年来,我走南闯北,漂泊辗转,心里总放不下那个能干强悍的三姨。可日渐迟暮的三姨,晚景凄凉。姨父因病先她而去,三个表哥全都外出务工,表姐跟着夫家去了远方。留下两个少有识字的媳妇,妯娌之间也因照顾三姨矛盾重重,常常为点小事儿闹得乌烟瘴气。三姨不想多事,早已身心俱疲的她,只好咽下所有的苦痛,谁问也不说。回回我打电话过去,她都说,女啊,我身体好哦,每顿能吃三碗饭。我妈却说:你三姨呀,瘦得很哟,风都吹得跑,她还杵根棒棒去垭口的风处,靠着老树,战战兢兢地望着远方……我听得心里一片沉重,想着晚年的三姨,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抑或是个丢了孩子的母亲,总在盼望,盼望远归的大雁能捎来一丝讯息,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总在我心头折折叠叠。
2005年,我终于在成都安定了下来,那年春节,我返乡过年。带着大包都市味道的礼物,再次走进童年的家门。此时的三姨已年逾古稀,我紧握她一双沧桑的粗手,告诉她:“妈,我也找得到钱了,你想吃啥我都给你买。”说完把一块风干牦牛肉喂进她快没牙的嘴里,我看见都市的味道在她嘴里费劲地翻动,沟壑纵横的脸上却乐开了花。
小住几日,就要动身返程了。走的那天,三姨用颤抖的双手从火炕上取下一只被熏得漆黑的猪蹄塞进我包里,无论我怎么拒绝都不行。可离别的钟声已经敲响,当我残忍地松开她紧握的双手时,泪水间,再一次走出她浑浊的视线,其实我知道,这一生,我都走不出她辽阔的思念。
带着猪蹄回到成都,几回回打开看看,又几回回原封不动地用报纸包裹上,连那厚厚的烟灰一同折叠裹上。不舍得吃,只因看到它,就像看到我第一次去三姨家的情形:那是三姨用装猪草的背篓背着我一路走进山谷,山路弯弯,三姨急急赶路,间或摘一把野花插满我的头,捡一个松果陪我玩。夕阳的余晖映着她弯曲的身影,山路颠来簸去,在她的背篓里,或许我早已沉沉睡去,香甜的梦里,还尿湿了她的背……
突然公司派我去北京学习,半年后回来,见猪蹄安好,便联系三姨,急急想听听她“汇报”吃饭的战况。却意外获知,因天降不测,三姨一生安居乐业的家园毁于一场夜里的大火,晚年的三姨竟一度无家可归。火灾后,亲友执意想接走三姨,可她死也不走,自己在院坝边上支了个棚棚,天为被,地为床,直到新房落成。
一个周末,大表哥忽然打来电话,他带着哭腔说道,幺妹,妈可能不行了,马上转院来成都。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能吃“三碗饭”的三姨快不行了?
我一直期待在这座城市与她共同安顿,可这一切已然来不及了。当我拼命奋斗并拿到锃亮的钥匙打开这座城市属于我的房门时,一辈子也没出过远门的三姨,却因为病痛,无力走进我的新房。我疯一般地闯进她的病房,紧紧抓着她的手,俯在她耳边低声泣诉道:“妈,幺女来了。”我看见她紧闭的双眼,两行清泪扑闪而出,嘴角微微翕动了几下,她一定知道是她日日盼望的幺女来了,可她却无力再看我一眼。我伤心欲绝地冲到医院楼顶,站在雨中,望着遥远的故乡,禁不住潸然泪下——三姨呀,我的妈耶,您竟以这种方式来造访我的城……
三姨走了,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我和表哥披麻戴孝地跪着。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送走三姨,我匆匆回到成都。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午后,我拨通了一位西藏文友的电话,他正在前往藏北采风的途中,我满含热泪却又故作镇静地说:西凌,我想去你的雪山之巅,听说那里有天梯,能获取天外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