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高度

半个世纪前我还是个孩子,那时就有个叫岗子的地方。那地方看不到山,除了坟茔地有树,最高的东西便是房子了。那地方爱刮风,每到春秋季节,风稍不随意,便到处耍脾气。先是在刚刚播种完的地里撒野,然后便到村落里摔窗户摔门,酱缸帽子被翻过来扣到地上,一些草房子被剃了光头,连少有的瓦屋也被弄得像长了大疮。捉够了,闹够了,还要弄顶草帽到天上去招摇一番。

那时候的风真的就像个喜怒无常的小孩子,一会天上一会地下的,你摸不透它那闹人的脾气,也看不清那孩子的高度和模样。小孩子和小孩子是对脾气的。那时每当大风刮起,我便喜欢爬到一块不大的玻璃前看热闹。常听大人说“风在雨前面”,在我的想像中风就是龙王爷的小舅子,让下大雨就下大雨,让下小雨就下小雨,玩得高兴了还要弄笸箩冰雹撒下来。眼看着冰雹砸得水花四溅,砸得行人捂着脑袋乱跑,我就会快乐地拍着手喊:“下雨啦,冒泡啦,王八戴草帽啦”,“天老爷,快下雨,包豆馒头都给你。”当雷雨过后,我还会跑到院外朝河边看,我喜欢“龙卷风”越来越高的样子,喜欢“龙吸水”高深莫测的景像。

小孩子早晚都要长成大人的,风却是个无形的东西。不知不觉中我在风雨中成长,又被悄然刮到一个山水城市。

在城市,众多的高楼大厦形成了屏障,风便似乎有了绅士风度,看不到狼烟四起的沙尘暴,看不到遮天蔽日的冒烟雪,春风送暖,草绿花香,偶尔有只风筝在蓝天上飘动。城里的风,样子温文尔雅,却在风平浪静之下玩着把戏,把毒气烟尘塞进你的气管,用喧嚣和燥音扎你的耳膜,偶尔还要从高楼上扔下一片镜子。

在一个明媚的春天,我逃离那个布满阴谋的城堡,那不是风的家园,却是它前进路上的一道屏障。郊区的日子安谧宁静,一片鸟语花香,尤其是到了夜晚,唯有虫儿在对着星星歌唱。

乡下的日子虽然美好,时常也会有意外发生。当虫儿的歌唱刚刚把你送入梦乡,风便强盗般地侵入你的家园,摘下朦胧的月亮,掐住虫儿的喉咙,踩着你的胸口。梦魇中,我成了风的通辑犯。但我并没感到痛苦和孤独,因为我听到了树的呜咽、悲鸣和愤怒的嚎叫,也听到了雷电的助威、呐喊。

清晨,太阳赶走了风。面对一片狼籍,我虔诚地向太阳招手,请它当我的证人。房子西侧站着十几棵白杨,虽然一地断枝落叶,却仍然昂首挺胸地保持着一种状态。老藤仍然在懒懒地攀爬着,很细心地为老屋织补着被扯破了的网。门旁有棵很高的孤柳,虽然有墩实的墙垛做依靠,风仍然残暴地扭断了它的腰。

面对这一切,我突然有所醒悟。干嘛要怪罪风呢?这霸道世界,自古就是它的天下。风行世界,我行我素。风的高度,就是不允许有高度。哪怕是山之最,它也会将你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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