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过了煤油灯呛鼻的浓烟和摇曳不定的扑闪扑闪的火光,再来提起烛,竟有那么多温馨的感觉潮水一样袭来,流遍全身,好一份暖暖的情愫。
记得我第一次点烛,是在念初中的时候。学校晚上不到九点就熄灯,一本旧版的红楼梦才看了几十页,心里挂念着黛玉的孤苦无依和对宝玉这花花公子用情不专的不满,不忍抛下她们去独自儿睡,于是点起烛来,在微明的烛光里看红楼梦。烛儿一点一点地溶着,烛心渐渐现出一平滑的凹形来,里面盛着液态的烛水,随着烛芯缓缓地旋着,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偶尔烛芯偏了,这凹形便失去了均衡,偏的这面烛液不免往外溢着披流下来。霎那间觉得那烛不正是黛玉的化身吗?那披流而下的不正是她苍白苍白的脸颊上幽怨而无助的泪痕吗?
一颗少年的平湖般的心开始感受到烛的灵性和烛的凄美的撞击。于是小心地瞧那烛,见她一点一点地吸允着自己的泪水,通过那根雪白的细细的棉线往上送,延续着她的凄美的光亮,凄美的无言的笑容。烛液一点一点地落下去,烛一点一点地减少,全化做了光,全化做了凄美的笑。我就觉得烛一定有好多话要说,可是她又太孤独了,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知己,于是她在无边的黑夜里,只有选择了自燃,把藏在心底多年的梦和幽怨付之一炬,她苍白苍白着脸,她漠然漠然地审视她黑夜的余生,她竟至冷笑,竟至在最后一抹坚韧的光亮中徐徐飞起,化成薄薄的烟轻轻飘走。
于是,觉得那黛玉是有一份绝色的美和绝命的爱,而这都足以给一个孤独的少年脆脆的心以重重的撞击。十多年恍然如梦,那一晚是最美的一晚。
真的要感谢烛,在一个少年孤独寂寞的心灵上给于了人生壮美和至深的启迪。
现在想起来,屈原投身汨罗江的那个夜晚,必定没有烛火,没有白白的月光。三毛在彼岸作别时,也一定没有透过淡绿色的窗纱看到满天闪烁的群星。在我看来,无论烛火、月光还是星光,她都无时不在向人们倾诉着生命的意义,在于坚守而不是放弃。
最近一次点烛却是为了看贾平凹的传记。因是红烛,所以见着格外温暖。因是烛里有了水分的缘故,点燃烛火后,在万籁俱寂的清冷的夜里,总会听见烛光燃烧中飘闪着那劈里啪啦的轻微却是劲利的歌声。第一次听见烛音的时候,也是第一次走进贾平凹的世界。仿佛中面前站着那个半大孩子的稼娃,一顶灰塌塌的草帽斜扣在后脑,三根龙须草绳捆着的印花被子勒在肩上。烛光明灭,一滴滴地洒落,却疑是梅花开了那骨朵儿,那花瓣儿要多饱满有多饱满。烛芯也成一个凹形,涌动着的温热的烛液哪里是烛啊,分明是跳荡的不安份的滚烫的血。烛光也偏,烛液也披流而下,瞧着瞧着却总以为是那个结婚时用嘴放了一挂鞭炮,把一张稿纸作图腾磕了三个响头的商州娃子的婆娘在表演女生独笑时幸福的泪痕。
披流而下的烛越积越多,最后竟成了奇形怪状的烛雕,象飞鸟,象大袖飘飘的佛,象奔马,也象挺胸昂首大智若愚的南极企鹅。烛一路光亮着,一路倾诉着,一路摇曳着,烛光红亮红亮。有时风来,烛火猛地一挫,才以为她要灭了,却不料她闪了一下,又回过来,照样红亮红亮。
我便知道,这烛火许是不灭的了。只要烛她自己不放弃,她的梦想她的独笑她的歌和她的血液中流淌的梅花骨朵般的绝美,她便是永不会灭的了。烛因希望而不灭,烛是有生命的。小心怀揣一个梦想,不断温润着她,坚守着她,内心里始终相信总有光辉照耀、灿烂开放的一天,而那一天将烛照千秋。
今天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了光电和互联网的时代,除了生日许愿和小情人偶尔造点浪漫外,人们已经不需要点烛夜读。然而我一直想,不知道五千年前中国的至圣先师孔子点过烛没有,不知道世界上是先有烛还是先有孔子,不知道当光电文明到来前,中国人烛火点了一年又一年后,在烛火的明灭中可曾听到烛的心语、烛的呐喊?!
总之,烛在我心里是不灭的。